“无缘无故的爱,是一种很单纯的思想表现,由这种动力,促使我为他完成了年谱、全集出版,妥善安排了遗物,重建陵墓等三件事。”
——陈从周
(徐志摩相片)
少年魂系诗人笔
年2月,父亲陈郁文11岁,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我的二伯陈鼎文与徐惠君(徐志摩伯父徐蓉初次女)结婚了。那日散花滩“爱吾庐”花厅人声鼎沸,客来人往。人群中有诗人徐志摩,他是专程来庆贺堂妹的喜庆大日的。花厅的一角,陈郁文瞥见了志摩穿着长衫的背影。这是一个总也消失不了的新鲜活泼身影,从此徐志摩的大名便闯进了他的心扉。后来我的三伯陈彤文又与蒋谷裕(徐志摩表妹)订了婚,两年后陈彤文病夭,这门亲解了约,蒋谷裕终身不嫁,侍候其母(徐志摩姑妈,我外婆),言不再有更好的男子令她心动。
陈郁文13岁进入杭州蕙兰初中一年级,语文课本中徐志摩的文章《想飞》,那“其翼若垂天之云……背伏苍天,而莫之夭阏者……”将他的遐想带入飘飘九霄云端。他被诗人丰富的情感、华丽的词藻倾倒。后来又读到《翡冷翠的一夜》《巴黎的麟爪》,超脱的意境,清灵的落笔,更使他产生了景仰爱慕。这年他转学到盐务中学,初冬的早晨,杭州有些寒意了,同学蒋德修(我母亲蒋定内侄)将志摩在济南飞机失事的噩耗告知了他。老想“飞”的诗人,坐飞机在那淋漓的大雨中,在那迷蒙的大雾里,触山焚化了。然诗人的诗文,诗人的性灵感染了陈郁文——后来的陈从周的气质。父亲的散文是受着诗人影响的;他的柔情热忱,兴趣广泛,追求生活中的“真善美”,无不有着诗人的潜移默化。
父亲开始留心诗人短暂的一生。以往他爱读清初纳兰容若和黄仲则的作品,他们都死得很早,也无人去系统地整理记载他们的事迹,父亲觉得这是何等的遗憾,不该再在徐志摩身上重演。
日积月累成《年谱》
年父亲与我母亲蒋定(徐志摩表妹)结婚,证婚人是徐志摩的儿子积锴。父亲有机会接近徐家人了。年,父亲在圣约翰中学教书时,每周去两次范园徐府教张幼仪(志摩前妻)和张粹文(积锴夫人)两女士学画,赚点家贴用,同时了解志摩生前的事。张幼仪觉得陈从周敬爱志摩,是个有心人,便把诗人的遗物、当年的离婚证书、死时的电报都交予父亲妥善保管。其中一部分是信稿,一部分是日记,还有一些是读《楚辞》《说文》的札记。志摩写得一手好骈文,可惜已无传,原稿痛失,幸父亲将较完整的片段及时整理了出来,刊于上海报刊,并引入《年谱》,以助后人研究。有了这些一手资料,他想写一篇传记,于是又进一步收集其他材料。
(《徐志摩年谱》版)
陆小曼住在福煦路(今延安中路)福煦坊,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也带我去过眉轩(志摩为小曼题书斋名)。那张当年她与志摩一同写作的大书桌上,一瓶清香四溢的鲜花终年放着,墙上志摩的遗像似还陪伴着她。她将徐申如给她的抚养费单据、志摩在杨铨(杏佛)家死前的留言、杨铨跋及照片一并交我父亲。惜后遗失,唯在北京图书馆所藏增补过的《徐志摩年谱》中,有父亲抄志摩绝笔与杨铨跋的文字。
资料日积月累,但还不足以写出志摩的身世。父亲二嫂的哥哥徐崇庆(志摩的堂弟),憨厚谨慎,细心地收藏了志摩读书时的家中书信、少年时的文章、出国时写的《民国七年八月十四日徐志摩启行赴美分致亲友》一文及徐氏宗谱等,都交给了我父亲。后来父亲又从志摩童年老师张仲扬先生的侄子、中学校长钱均夫处获得不少志摩少年时的往事。乡人张惠衣,学生赵景深、徐悲鸿、李彩霞,还有我母亲蒋定都给予父亲不少帮助。董任坚是志摩杭州府中学、大厦大学及美国克拉克大学的同学,也住愚园路,保存有中学和大学的校刊,这些都为了解徐志摩在求学阶段的史实铺下了路。有了这些阶段性的关键资料,父亲再去图书馆杂志报刊及文集中寻线索就容易厘清思路了。他还与志摩生前的朋友通信或登门访问,逐日将一手信息汇集在一起。
集腋成裘,可以写一篇传记了,似又难以下手,还是以大学时他写《李易安夫妇事迹系年》的方式将这些资料编成年谱吧。在圣约翰大学“随月楼”书斋里,夜深人静,父亲挥笔不息。结集时已近年,为一个新月派诗人写年谱似已“不识时务”。父亲请志摩的学生赵景深先生作序遭拒,无奈只得自己硬着头皮作序,用了赵景深年写志摩的一篇哀文,七拼八凑,其味自知。徐悲鸿闻之好心劝他去写鲁迅:“志摩年谱鄙意出版后,欢迎者恐不甚多……”
但那颗“无缘无故的爱”之心岂能被扭转。年谱写完,积锴合家去了美国定居,张幼仪去香港结婚,父亲给病中的小曼和乡人张惠衣匆匆看了一遍,小曼说:“你为志摩做了一件大事,他会地下感激你的。”父亲又请杭州的志摩父执、学者张宗祥先生作了封面题字,复冒着江南的阴寒,去硖石东山万石窝拍了墓照(两碑“诗人徐志摩之墓”及其父徐申如墓均为张宗祥题),去他出生地硖石摄下了保宁坊老屋和故居干河新屋,又将幼仪、小曼的照片及我母亲家中藏有的志摩青少年时的相片一股脑儿地附在了年谱前。他将稿子多次复看,觉得所叙确实真实无误,才打算去印了。
可是一个中学教师,哪有余钱去印书呢?母亲说:“你就少印几本吧,不能只存个底稿啊!从每日的盘缠中我会凑起钱来的。”那时有一家印刷厂是专为圣约翰大学印刷教材的,他与此厂商量,苦口婆心,终于答应印五百本,已是年8月了。他将年谱分送给各图书馆及亲朋好友。年谱后为海内外从此研究徐志摩的必读之物。编过《云游》《徐志摩全集》的赵家璧先生对《年谱》很感激,沈从文先生说得更好:“没有你的书,志摩的家事与前半生弄不清了。”
动荡岁月中,父亲手边仅有的一本《年谱》被抄走了,我表哥家蒋启霆(志摩的外甥)给了一本亲戚从硖石地摊上买到的。年,父亲在初版上改正了几个别字,由上海古籍书店出版了五千本《年谱》,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参考资料”之一种,在全国及海外畅销。年5月又印了五千本,一售而空。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的《徐志摩年谱与评述》添了几篇父亲写志摩的文章,深受读者喜爱与欢迎。
深谋远虑保《全集》
父亲为徐志摩做的第二件大事是为日后《徐志摩全集》的问世铺上了绿色通道,写了序,给《徐志摩诗歌集》及《徐志摩域外散文选》作序,将《徐志摩日记的发现》《徐志摩白话词手稿》和《徐志摩遗文——凌叔华致陈从周信》整理发表,为全面深入研究志摩提供了更多的资料。
(徐志摩全集)
早在年下半年,经赵家璧多年奔波,《徐志摩全集》差不多已可在“良友文学丛书”出版了,后又转交商务印书馆印,不久抗战打响,《全集》出版从此石沉大海。年商务印书馆将《全集》的最后清样和全部纸型退还给陆小曼,合同取消。年春,医院的小曼知道自己即将不起,弥留时嘱咐她的侄女陆宗麟马上通知陈从周,把《志摩全集》版样和纸版,还有一些志摩遗物拿去保管。父亲接过这沉甸甸的遗物,仔细地校对一遍后,写了一段小跋,于年3月将《全集》清样和《西湖记》《眉轩琐记》及小曼手稿等全部捐献给北京图书馆,由此得以躲过之后的“浩劫”,完整保护下来。他又将全集的纸版归还给徐家,可惜在志摩堂侄徐炎炎处的纸版一拖再拖,因循未寄,遂遭劫运,失去了其中一册(10包)。父亲叹惜不止,本来何其芳与俞平伯要想把纸版由文学研究所保存的。
年10月29日父亲将旅居英国伦敦的凌叔华女士给他的长函公之于众,这对近代文学史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的。此函将志摩死前两年去欧洲找泰戈尔前,把遗稿的“八宝箱”存放在亲如兄妹的凌叔华处及交出的事叙述得一清二楚,澄清了多年的疑案。
年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终于要出《徐志摩全集》了,请父亲写段序。面对当时的“徐志摩热”,他写出了自己所想:“老实说我不是想靠徐志摩吃饭的,而社会上却有某些人,看到机会可乘,大肆活跃起来,什么徐的传呀,恋爱记呀,家乡呀等等,不一而足,既未读懂徐的作品,又歪曲徐的生平与形象,另一方面又靠他来谋利出名……”
年4月25日,徐志摩的儿子积锴从美国去硖石为其父扫墓,停沪约两个多星期。他与母亲蒋定自小谈得拢,时母亲晚期胃癌手术不久,父亲在同济专家楼设宴招待他们。5月8日登机前,积锴将十二张复印的徐志摩年左右所书《宋词白话》译交给父亲。这批白话词复印件(原稿已失)是从徐志摩光华大学及中央大学的同事张歆海先生处得到的。徐坠机失事的前一晚还在南京张歆海家作客,张夫人韩湘眉同是徐的好朋友。父亲将《徐志摩白话词手稿》发表。徐志摩曾师北碑张猛龙,书法秀逸雅健,予人以意犹未尽之感,在近代作家中都是罕见的,父亲认为:“如果不是36岁便死去,在书法艺术上将有更大的发展与成就。”
年为作《徐志摩全集补编》时收入的两册日记,是徐积锴分两次寄给父亲的。日记是诗人在杭州府中学读书时记下的,年仅16岁的志摩充满着爱国之情,父亲摘录了几篇刊于《帘青集》。
志摩的两本英文日记,林徽因告诉父亲,她一直保存着。林先生去世后,父亲又问林洙,说是找不到了。父亲以后总也心心念念这两本日记的命运,言:“但愿仍在人间。”
年春父亲为《徐志摩诗歌集》写序,年为徐如麟编的《徐志摩域外散文》作序,“近三四十年来,志摩的作品几乎沉沦得快没顶,然而水底的明珠终于发出闪光。”他叱喝那班文痞,不读徐的作品,也不评述他在近代文学史上的造就和影响,却对徐的私生活不厌其烦地胡乱加以渲染。而对徐如麟精选的志摩诗文,特别是以“浓得化不开”作书名,他认为:“这是真正爱护作家,踏实地介绍作品的举动。”让读者们在读诗人诗时,能看到他的“赤子之心”。
迁墓西山捐遗物
父亲为徐志摩做的第三件大事是为他重选墓地在硖石西山及妥善安排诗人遗物。年冬诗人死于一团大火,次年春葬在硖石东山万石窝。因张幼仪竭力反对惊动遗体,没有重殓,仍以戴顶青缎子瓜皮小帽,穿浅蓝色绸子长袍,罩上件黑纱马褂入葬。因等凌叔华写碑记不成,故志摩墓没有碑记。年2月27日志摩老父徐申如73岁死于上海华山路范园,张幼仪与积锴将老人停灵于上海,年春始归于硖石,这年冬天安葬在志摩墓的左边。父亲参加了这次仪式,两块碑文均由张宗祥先生书。年初,误传志摩坠机后腰缠万贯的徐申如替儿子换了个金头,个别暴民将墓捣开。我那九十高龄的外婆徐祖慈闻知,要蒋谷裕扶着前去说明阻止时已晚了,骸骨散地,碑断墓毁,只得将此事写信告知上海的女婿陈从周。父亲向海宁县建议:“志摩硖石故居能整理保存,修复墓园,正如国外名人故居与坟墓一样,能给中外人士留恋怀想。”
(徐志摩墓志铭,陈从周撰,蒋启霆毛笔书,王运天刻)
年海宁县政府因东山志摩墓地杂草丛生,前有一家化肥厂,东山已成化肥厂的花圃,觉难复其貌,找父亲商量要迁志摩墓,让他去选址。年2月1日父亲从萍乡勘查孽龙洞经硖石下车,又去看了诗人出生的老屋和生活过的新屋。2日在细雨蒙蒙寒气逼人的清晨,他为诗人选新墓址于背倚青山、下流清水的硖石西山白水泉边稚儿德生墓旁。墓葬形制和原墓差不多,无骸骨,父亲将《徐志摩年谱》放入墓中。他写了一篇碑记,蒋启霆抄书,王运天篆刻在庐山石上。这是一块年夏在庐山规划风景区时,他天天背诵着志摩名篇《庐山石工歌》时找到的金星佳石。那被扔弃的张宗祥书“诗人徐志摩之墓”碑从东山脚下民居前发现后,修整了一下也重立于新墓前。在夕阳初下的松林中,诗人墓园正如他的诗一般美丽,闪烁。感触之下,父亲写下了几首诗:
诗人身是孤鸿影,残骨无存墓再留。我恨与君只一面,青山寂寞为营丘。
已消塔影已残山,不惜重来着眼看。一样凄风一样雨,断碑展罢泪阑干。
少年初读《想飞》篇,噩耗惊传上九天。从此诗魂萦梦寐,白头拜倒硖山前。人间天上两难知,白水泉深泪若丝。有子海西归未得,稚儿旁汝慰相思。
(徐志摩像,胡亚光画,张大千补身)
年志摩儿子积锴去美国,为了使诗人像不至于因年久褪色,父亲请胡亚光画像,恳张大千补衣加上了题字。年积锴回国扫墓将其父画像带来,父亲与赵家璧建议以刻石流传下去。由赵嘉福精工刻出的志摩,神采奕然,活泼矫健,置于豫园得月楼外宾接待室廊下,是一件人间名迹!
世事沧桑五十年,渐盈白发上华颠。遗文佚史搜堪尽,含笑报君在九泉。
泪湿车窗景转迷,开山斜日影低垂。招魂欲赋今谁笔,有子怀归在海西。
诗人逝去知何许,倦鸟投林尚有还。南北那存清静土,硖川无份况开山。
年春,在山东淄博开会南归的父亲,车经济南附近党家庄车站,不远的开山(白马山)正是诗人坠机所在。父亲触景生情,写下这三首诗,也是对诗人遇难五十周年之怀念。在完成了《徐志摩年谱》《徐志摩全集》的编写、徐氏墓地的重建及诗人遗物妥善安排几件大事后,该是可告慰诗人于九泉之下了吧。(陈馨)